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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—你說世上最值錢的是什麼?

——金山銀山。

——不對。

——那是啥。

——是浪子回頭。

 


 

 

浪子回頭金不換~

因為文太太太短了

所以開始放劇透大絕

 

 

男主本來是個渣男

而且是好色屬性的~不過本身也是美色~也不是那種強搶民女屬性的

家裡本來是經商的~很有錢那種

有一個大哥是會文的~天才那種

結果一次行商的意外~父親失去性命

二爺雙腿整個被截掉

家道中落

女主是二爺院子裡面最醜那個丫環

常被當出氣筒

例如:通房A跟通房B因踩到腳事件吵架~結果二爺來~扇了旁邊看戲的女主一巴掌

可見男主多渣~女主多...嗯哼

家道中落後女主留在男主身邊照顧他

接著開始展開金不換副本

結局當然是皆大歡喜~

短文~通篇免費~這邊老夫就不多囉嗦了

 

 

 

第一章
  我家二爺是個紈褲,整個杭州城都知道。

 

  楊家開著全國最大的絲綢鋪子,富甲一方,府裏有兩個公子爺。大爺楊一方,大夥一提起來全豎大拇哥。那是杭州城裏一頂一的神童,書讀得好,考中了進士,加之楊一方長相清秀,眉目俊朗,所以老爺出門走個應酬什麼的都喜歡帶著他。
  沒事小畫一作,小詩一念,在滿是銅臭味道的商圈裏簡直就是陽春白雪一枝梅,高貴得不得了。

 

  而二爺楊一奇,說來也是個人物——畢竟讓人聽完名字就開始皺眉頭的人也不多。
  二爺比大爺小了一歲,但心智人品可差得不是一星半點。
  都說三歲看到老,二爺三歲的時候,楊府年關擺宴,流水席嘩啦啦擺了一長街,請來京城最有名的戲班子來府裏唱戲。當時戲子在台上唱到一半就啊地大叫了一聲,眾人看過去,發現從她裙子底下鑽出來一個人——沒錯,就是我們二爺。

 

  於是那天,幾乎全城的人都知道了,楊家二公子在三歲的年紀就知道爬進戲子的裙子裏摸大腿。
  老爺和夫人老臉丟盡,差點一口氣沒上來過去了。
  後來,老爺先後請來四五個教書先生,老的少的,嚴苛的慈愛的,全都不好使,二爺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他們全都氣跑了。

 

  不過好在大爺很爭氣,老爺和夫人慢慢的也就不再管二爺了,每月發點錢,打發他愛做什麼做點什麼,他們則是全身心地教導大爺。

 

  哦對了,還沒有說我是何人。
  既然稱呼楊一奇為“我們二爺”,那我自然就是楊府的人。
  沒錯,我是二爺的丫鬟,八歲的時候被賣到楊府,開始是在廚房打雜,後來被調到二爺的院子裏幫忙。
  我是被夫人親自調過去的——如果你是認為我是因為花容月貌而被調過去當通房丫鬟,那就大錯特錯了。
  正好相反,我被調過去正是因為容貌醜陋。
  其實,我個人認為自己長得不算太醜,不就是個子矮點,臉圓點,眼睛小點,胳膊粗點,除此之外,我還是一個挺不錯的姑娘。

 

  但一進到二爺院子,我就知道自己錯了。
  我這個長相在二爺院子根本稱不上是人,猴子還差不多——還是山裏不常打理的野猴子。

 

  後來有人跟我說,之所以給我調過去,是因為二爺把他整個院子裏的女人都睡了一遍。丫鬟們都勾心鬥角,沒人好好幹活。
  我去的第一天,給二爺請安,二爺正在喝茶,看見我後那表情要多猙獰有多猙獰,揮揮手讓我自己幹活去了。
  我心說,至於麼。

 

  不過,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二爺。
  我想,也不怪那些小丫鬟都上趕著去找二爺,二爺長得確實耐看,我之前是見過大爺的,大爺雖然也不錯,但是比起二爺總少了點意思。
  大爺雖然書讀得多,又招人喜歡,但是給我感覺總是有點木。二爺就不同了,整個杭州城裏,誰都知道楊二爺是最會玩的,一雙眼睛成天到晚亮晶晶,平時穿著寬鬆的衣裳,衣懷一敞,扇著扇子從西湖邊上一溜達,整條街的姑娘都會看過來。

 

  楊府很大,大爺的院子和二爺的院子隔得老遠,但是府裏人都知道,這兩個院子的人互相看不順眼。二爺的下人嫌大爺的下人長得難看,大爺的下人嫌二爺的下人沒教養。
  而我作為拉低二爺院子整體水平的人,在院子裏的生活不是很舒暢。
  髒活累活基本都是我來幹,這倒也還好,問題是各種莫名其妙的罪名也是我來擔。

 

  比如說,二爺最近收的丫鬟春雪,在花園裏看花的時候不小心把之前受寵的綠柳腳給踩了。就這麼點事,兩個姑娘硬是在花園裏廝打了起來,那個時候我在一旁正掃地,閑來無事,就想瞧個熱鬧。
  後來二爺來了,兩個打鬥起來猛如虎的姑娘馬上溫順如羊,左一個右一個貼在二爺身邊,你一句我一句地哭訴。

 

  二爺兩邊都抱著,哄哄這個,又哄哄那個。
  姑娘們一定要分個高下,都說自己多挨了一下,要二爺做主。二爺哪個都不舍得打,左右看了一圈,正好瞄到了我。
  那一雙秋水眼看到我的時候,我心裏咯?一下,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。
  結果預感成真,二爺邁著輕快的步伐,走到我面前,扇了我一巴掌。

 

  那巴掌說輕不輕,說重不重,真要形容起來,可能是楊二爺願意在我這個猴子丫鬟身上下的最大力氣了。
  我是隻識時務的猴子,在被扇完的一瞬間,我馬上跪了下去認錯。
  然後楊二爺用他特有的懶洋洋的聲音對那兩個姑娘說:“差不多行了啊。”

 

  此事就此完結。

 

  一直到今天,我都不明白二爺到底為什麼要扇我一巴掌。
  可能是威懾,可能是安撫,也有可能是二爺看我不順眼,非要來那麼一下。

 

  不過,那是二爺第一次碰到我。
  我經常聽見通房丫鬟們嚼舌根,說二爺多麼多麼厲害,尤其是那一下的時候,簡直爽上天。我被扇之後的那一晚,不無意外地在想,這一下確實爽上天。

 

  後來有一天,夫人大駕光臨,將二爺叫出去長談了一晚。
  丫鬟們都聚在一起悲春傷秋。我好奇啊,就過去問了問。平日裏她們是不會跟我多說話的,這回看來是真的傷心了,連鄙視都懶得給我,就把事情說了一遍。
  我一聽就懂了。

 

  原來夫人要給二爺找媳婦了。
  那時大爺已經成親三年多了,兒子都有了一個,二爺因為一直玩,所以都沒有好好打理自己的事情。老爺這幾年也把家裏的生意慢慢交給大爺做,事情都辦得差不多了,就想起二爺的親事來。

 

  二爺雖然是個紈?子弟,貪玩又好色,名聲臭得很。但奈何楊府勢力大,銀子花不完,所以上門求親的人家還是不少的。
  夫人問二爺的意見,二爺也沒多說什麼,隻告訴夫人隻管挑漂亮的來。
  夫人恨鐵不成鋼地歎氣著離開。

 

  後來,老爺和夫人為二爺選了一戶茶商家的女兒。
  這戶茶商也了不得,在杭州城也是數得上號的。他們的小女兒今年剛剛十六歲,正是花一樣的年紀。
  兩家安排了一次見麵,那天二爺還起晚了,也沒怎麼收拾,就那麼稀裏糊塗地去了。
  結果那小姑娘一下子就給二爺這種倜儻的氣質吸引了,對方父母還有些遲疑,但一想楊家家大業大,也不在乎養個二世祖,也就應承下來了。

 

  於是夫人開始清二爺院子裏的小丫鬟們。
  那半個月院子裏成天到晚鬼哭狼嚎,我一連好幾天睡不著覺,臉瘦得更像猴子了。
  不過,也多虧了我的猴子臉,夫人在清掃內院的時候壓根就沒往我這瞅,我安安穩穩地在二爺的院子裏留下了。
  除了我之外,二爺院裏還有個五十多歲的老仆,除我倆之外,院子裏連個母耗子都沒有了。小廝,護院,管家,清一色的全是男人。

 

  二爺對此十分不滿。
  要知道,我們二爺脾氣是很大的,有女人哄著的時候還好,沒女人的時候那簡直就是一隻脫了韁的野狗——不,我是說野馬。
  五十多的老仆馮婆耳朵背,於是就剩下我被二爺成天折磨。
  我在二爺院子待了兩年多了,還不如那兩個月同二爺接觸的多。就算他在院子裏逗鳥玩,玩煩了也會踹我兩下。

 

  我敢反抗麼,當然不敢。
  於是我一天到晚給二爺出氣,心裏算著趕快過年。

 

  為啥盼過年呢,因為二爺的婚期就在年關的時候。過了年,這院子來了女主人,二爺也就沒工夫踹我了。

 

  就在我數著天數過日子的當口,二爺出事了。

 

  嚴格來說,不是二爺出事,而是楊家出事了。
  那次老爺為了生意上的事要跑江蘇一趟,正巧二爺在家憋不住了,要去逛窯子被抓回來了,老爺一怒之下拉著二爺一起走。
  就是這麼一去,便出了事。

 

  具體發生了什麼,我這個小丫鬟是不可能全知道的,那天我正在洗衣裳,就聽外院裏嘩啦嘩啦地叫嚷聲。我正奇怪著,就見一群官兵衝了進來,在屋子裏翻來翻去,他們行動粗魯,好多二爺的寶貝都被砸碎了。
  那天晚上,官兵走後,我聽見府中內眷們抱在一起哭。

 

  那哭聲淒慘無比,持續了一夜。

 

  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,我隻知道從那天起,楊府就沒了。
  那大宅子被封了起來,我們一堆人都去了老爺之前在城郊置辦的一個小院子裏。夫人召集家仆,每人分了點錢,要我們都走。
  我第一次看見夫人穿我們這種貧民穿的衣裳,不過夫人就是夫人,穿什麼都很漂亮。

 

  在接錢的時候,我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——
  “夫人,我們二爺呢?”

 

  夫人一聽我的話,兩眼一紅,捂著嘴就哭了出來。

 


第二章
  我沒走,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什麼沒走。
  可能是因為那天在我問到二爺的時候,夫人留的眼淚。

 

  後來,整個院子的人都走光了,不僅是下人,還有家眷也都回了老家投奔親戚,夫人也帶著幾位小姐離開了,臨走前跟我說,要我照顧好院子,過些日子也許二爺會回來。
  不過大爺卻沒走。
  他說老爺留下的楊家不能就這麼垮了,他同夫人說讓她先回娘家,到時候就接她回來。

 

  我個人覺得,這話純粹是說著給夫人樂的。
  院子裏的下人就剩下三個,我、馮婆、還有一個大爺院子裏的家僕,連大爺的老婆都走了。

 

  那個家僕叫元生,有一天幹活的時候他問我為什麼留下來,我沒答,反問了他為啥。他說大爺對他有恩,他不能忘恩負義,然後他問我,是不是因為二爺對我有恩,所以我才留下。
  我當時就呵呵了。

 

  別說有恩,楊二爺對我,沒仇就不錯了。
  但我沒這麼說,說完還得費力解釋。我就說是了,二爺對我有天大的恩德,我也不能忘恩負義。
  元生聽我這麼說,拉著我到一邊,小聲說:
  “你也是忠仆了,二爺就虧你照顧了。”
  我一愣,心裏覺得這話不是隨便說著玩玩的,問他:“怎麼了?”
  元生臉色很不好,跟我說:“商隊不是出事了麼,我聽說不僅是耽誤皇商,還碰見仇家了。”
  我問他:“什麼仇家。”
  “誰知道呢。”元生說,“生意場上,仇家還能少了,看見楊家失勢,在回來的路上給隊伍劫了。老爺也沒個機會受審,就直接去了,唉……”
  你別光歎氣啊,我又問他,“那我們二爺呢?”
  元生說:“二爺逃了一命出來,但是……”
  我真想抽他一巴掌。
  “到底怎麼了。”
  元生說:“聽說,身子好像殘了。”

 

  那一整天我都迷迷糊糊的。
  元生說二爺的腿傷得很重,不能動地方,現在好了一點,正往杭州回呢。我合計著,傷得很重是有多重。折了?瘸了?
  當時的我根本沒有多考慮什麼,我就是想了想,要是腿傷了,躺床上養傷的時候,以二爺的脾氣,我不知道得挨多少腳。
  所以我還是熱切期盼二爺能早點養好傷的。

 

  後來證明,我實在太天真了。

 

  二爺回來的那天,是我開的門。
  說真的,我根本就沒認出來。
  門口停著一輛牛車,趕車的是個老大爺,看著五十好幾了,穿的破破爛爛的。我以為是來要飯的,就說:“大爺你去別處吧,我們這也快揭不開鍋了。”
  老大爺擺擺手,指了指後麵,操著一口濃重的外地口音,對我說:“把這個送來,得給我二兩銀子。”

 

  我朝他身後看了看,牛車上鋪著稻草,隱隱約約好像有衣裳的影子。我走過去,邊說:“這個是啥,誰叫你來的。”我還以為他是賣貨的,剛要打發他走,結果就看見了車上躺著的人。

 

  我足足看了能有半柱香,才猶猶豫豫地開口:
  “……二二二、二爺?”

 

  我不知道二爺是不是醒著的,反正他的眼睛是睜著的,但是一動不動,眨也不眨,看著特別?人。他頭發散亂,臉上瘦得都脫相了,身上蓋著一層厚厚的草墊子。
  我見他沒理我,猶豫著要去扶他,結果那老大爺喝了我一句,“小丫頭慢著點!別弄死了。”
  我頓時就不樂意了,好好一個人,怎麼就能弄死了呢。

 

  等我把二爺身上蓋著的草墊子掀開的時候,我就明白了老大爺的話。

 

  我平複了一下心態,然後去院子裏喊元生幫忙。
  二爺從車上被抬回屋子,一路上表情都沒動一下,不知道的真以為是假人了。

 

  主要幹活的是元生,我就在一幫幫襯著,給二爺折騰到屋裏後,元生去拿了銀子給老大爺。

 

  等到了晚上,大爺回來了,看見屋裏的二爺,眼淚一下子就流出來了。他撲到二爺的床邊,大叫著:“我的弟弟啊,弟弟啊……”

 

  其實我很想提醒他一下,要不要先請個大夫。但是看著大爺哭得實在太慘了,我也就沒好上去開口。
  比起大爺,我們二爺鎮定多了,他睜著眼睛看著天棚,別說哭,一點表情都沒有。

 

  我在屋門口候著,也順了個縫隙看著二爺。

 

  那還是我們二爺麼。
  我終於明白了元生那時候那副沉重的表情到底是什麼意思。我之前還覺得二爺能恢複,現在看見了二爺的身子,我覺得我實在是太天真。
  二爺殘了,而且殘得很嚴重。

 

  我這麼說吧,二爺現在就剩一半了。
  他兩條腿都沒了,其中左邊還能比右邊稍強點,剩下半條大腿,右邊是徹徹底底從大腿根切沒的。
  原來我得仰頭看的二爺,現在估計就到我胸口了。

 

  後來,大爺終於想起來給二爺請大夫了。現在楊家沒落了,也請不來什麼好大夫,一個江湖郎中過來瞧了瞧,掀開二爺的被子看了幾眼。
  因為要照顧傷口,二爺下身都沒穿衣裳。郎中看了一會,跟大爺說,命是撿回來了,好好養吧。

 

  大爺把郎中送走,回屋跟二爺說話,但二爺根本不理會。
  過了幾天,還沒等大爺撬開二爺的嘴,他就得跑外省打點生意了,臨走前他跟我說,讓我好好伺候著。他兩個月後回來。
  大爺把元生一起帶走了,所以院子裏就剩下二爺和我。
  啊,還有馮婆。
  你看看,她成天也不說話,我都快把她忘了。

 

  應下了大爺的吩咐——其實他不吩咐我也得伺候二爺,誰叫我本來就是丫鬟呢。

 

  之前幾天是元生在伺候,我第一天進屋的時候,聞著屋子裏那個味道啊,簡直要發黴了。我把窗子打開,順便跟躺在床上的二爺解釋說:“通通風。”
  二爺當然不會理我。
  然後我給二爺喂飯,他也是跟個假人一樣,嘴一張一合,眼睛不知道看著啥。

 

  一直到晚上,我把藥拿進屋,跟二爺說:“二爺,奴婢給你換藥。”他這才有了點反應。
  二爺的龍目終於動了動,看向我。
  我走過去,要把二爺的被子掀開,還沒等動作呢,二爺就低沉地來了一句:
  “滾。”

 

  其實我早就料到了是這句話。
  作為一個元生口中的忠仆,我當然不能滾了。我低眉順目地又跟二爺說:“二爺,傷口得換藥了,可能會有些疼,你忍一忍。”
  然後我把被子掀開,聞到裏麵一股子爛肉的味道。

 

  這元生根本不會照顧人啊。
  我拿著藥,盡最大努力輕一些地灑在二爺的傷口上。在藥沫落上去的一瞬間,我看見二爺的腿抖了抖。然後我就被一股大力甩到了一邊。
  人也倒了,藥也灑了。

 

  二爺的胳膊還挺長。
  我抬頭,看見二爺頭發散亂,一雙眼睛跟野獸似地,死死地盯著我。
  “我讓你滾。”

 

  我滾了麼——當然沒有。
  二爺的暴脾氣我是十分清楚的,怎麼說我在他院子裏當出氣沙包也有幾年了。我很想跟他說你現在拉這麼一下根本就不疼,當年你踢我的時候比這個狠多了。
  然後我猛然想起來,我現在不怕二爺,是不是因為他再也不能踢我了。

 

  我一邊瞎合計著,一邊把藥弄好,再一次來到二爺床邊。
  吃一塹長一智,這回我學聰明了,站到床尾的地方上藥。就算二爺再接一截胳膊,隻要躺著,這裏就絕對夠不著。

 

  我真是機智。
  我這邊樂了,二爺那氣得直哆嗦。他兩手放在身體兩側,看那架勢是想坐起來收拾我。
  但我完全不怕。因為他現在太虛弱了,而且斷了的兩條腿傷口都還沒愈合,紅黑紅黑的,看著就疼得要命,要是坐起來,把傷口一壓,那還不得跟死了一樣。
  所以我安安心心地上藥。

 

  話說回來,上藥的時候我還有些不好意思。
  畢竟二爺啥也沒穿,雖然我一直被院裏人喊猴子,但也是個未出嫁的黃花猴子,看著二爺赤條條的身子,現在想起來還有些小緊張。

 

  二爺那裏……
  我隻能說很壯觀。

 

  不過比起那,現在二爺的腿更壯觀。我專心地塗藥,每碰到一處,二爺就會哆嗦一下,後來藥上得多了,二爺整個屁股都開始抖了,一邊抖一邊啊啊地叫喚,語不成調。
  我鬥膽抬頭看了一眼,二爺臉色慘白,麵目猙獰,青筋暴露,臉上濕漉漉的全是冷汗。
  我估計他現在疼得連罵我的力氣都沒有了。

 

  換好了藥,我去廚房把飯做好。然後端到屋子裏。
  二爺還是跟條死魚似的,睜著眼睛躺在床上。

 

  我舀了一勺粥,送到二爺嘴邊。
  二爺啪地一下扇飛了。
  幸好我把碗護得好,雖然燙了一下,不過粥沒灑就好。

 

  “二爺,你吃一點吧。”
  二爺:“滾。”
  我不知道要咋辦。
  這要是放在從前,二爺一句滾,那我就得提著屁股有多遠滾多遠。但是現在……現在我滾了二爺怎麼辦。但我又沒有好法子。上藥可以用強,難道吃飯也要麼。
  等等……用強?

 

  沒錯,就是用強。
  我把粥放到一邊,瞪倆眼珠子等著它涼。這樣強灌下去不會燙著。
  過了一會,我試了試,覺得差不多了。把碗端了過來。
  二爺可能從來沒試過被一隻猴子居高臨下看著的感覺,眼神十分不善,我說了一句——二爺,得罪了。

 

  然後我真的就得罪了。

 

第三章
  自那天起,我找到了給二爺上藥和喂飯的方法。
  可喜可賀。

 

  二爺後來也不罵我了,直接當我不存在,每天就一個姿勢,睜著眼睛看天棚,吃喝拉撒全在床上。
  說起這個吃喝拉撒,前兩個字是我遭罪,後兩個字是二爺遭罪。
  他下不了床,我每隔一段時間就得進去伺候一次。
  解小的也就算了,二爺還是可能充當死魚,我拿著尿壺把下麵對準了就行。可解大的就要了親命了。得扶著二爺坐起來才行。
  說是坐,其實也就是把屁股托起來,再把屎盆子放下去。

 

  因為二爺右腿連根去了,屁股動那麼一點,就得粘帶著傷口。再說拉屎這種事,怎麼也得使勁是不是,一使勁,兩邊都跟著疼。
  每次二爺解大的,都是哼哼啊啊哆哆嗦嗦、屎尿冷汗加眼淚,那屋裏的氛圍要多淒慘有多淒慘。

 

  但日子也就這麼過下去了。
  一個月以後,二爺的傷口逐漸好轉。
  大爺和元生還沒回來,可家裏已經要撐不下去了。我蹲在院子裏想了想,要是再沒銀子進帳,估計四五天後二爺連稀粥都喝不上了。

 

  於是我決定搞點東西出去賣。
  賣啥呢。
  想了又想,我決定賣點手藝活。別看我長的像猴子,其實我有一雙靈活的巧手。

 

  白天我伺候好二爺後,就跑城郊摘了一筐花花草草,然後回院一頓編,編成花帽,項鏈,鐲子。現在正是踏春的好節氣,每天都有公子哥帶著小姐們出城玩,我就堵在城口的地方賣。
  你別說,賣得還真不錯。
  就是有點累。

 

  因為花草得新鮮好看的才能賣出去,隔夜的就蔫了。所以我得每天跑一趟才行。
  但是有錢賺就好,總不能真把二爺餓死。

 

  那天我又喂二爺吃飯,二爺忽然說了一句,把窗戶打開。
  我連忙開了窗,已經是春天了,外麵風兒和煦,鳥兒嘰喳,一派生機盎然。我看著外麵,一時也怔忪了。
  二爺低聲說:“關上吧。”
  我發誓我第一次是真的沒聽著。

 

  二爺可能是以為我故意抗旨,大吼了一聲:“我叫你關上——!”
  我嚇得一激靈,轉過眼,看見二爺別過頭,半張臉埋在被褥裏,看不真切。

 

  我忽然——也就是那麼一瞬間,忽然覺得二爺有點可憐。我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勇氣,對二爺說:“二爺,我帶你出去轉轉吧。”
  二爺沒搭理我。
  我走過去,扶住二爺的肩膀,二爺一甩膀子。
  “別碰我!”
  我那時候真的是上頭了,居然沒有聽二爺的話,拉著他坐起來。

 

  二爺的傷口已經好的差不多了,但是也沒怎麼起身過,猛地一起肯定是頭暈眼花,我趁著他暈頭轉向的時候,手腳並用,給他弄到了板車上。
  二爺緩過神來後,已經躺在板車上了。

 

  他剛要發火,轉眼看見身邊堆著的東西。那是我準備拿去賣的花帽。二爺說:“這是什麼。”
  我如實回答。
  二爺沒說話了。
  我覺得他是嫌賣這東西太丟人了,但是我又沒有其他好法子。看他沒有發火,我推著他出門。
  不管怎麼說,在屋裏憋了那麼久,出來曬曬太陽也是好的。

 

  我賣東西的時候,二爺就在板車裏休息。
  本來呢,一切是很順利的。
  但是忽然來了一夥人,到地攤前找茬。我實在很納悶,要找茬不能換一天麼,非得在二爺在的時候。

 

  我後來才知道,這夥人是跟二爺認識的。二爺以前得瑟杭州城的時候,有不少人看他不順眼,這回看著他沒落了,就來欺負人了。
  他們一夥人圍著板車,口裏是噓寒問暖,不過我怎麼看怎麼覺得他們是在幸災樂禍。尤其是打頭的那個,長得還挺俊,穿著打扮也十分體麵,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眼神那個毒啊。
  二爺沒有說話,也沒有動作,就那麼躺在那。他雖然沒什麼表示,但我就是能看出來,他已經難受得要死了。
  二爺的下身被我蓋了一塊毯子,怕風吹了著涼,那個打頭的伸手掀開,大夥看見二爺缺斤短兩的下身,都是一愣,然後哈哈大笑。

 

  我瞬間就炸了。也不管三七二十一,撿起一邊的樹棍大叫一聲,照著那打頭的人就輪了上去。那人防不勝防,讓我砸了個正著。
  他們可能誰都沒想到一個下人敢幹這種事,就連二爺都看了過來。
  那被打的也愣了一下,然後回過神,手一揮,他周圍的狗腿子就衝上來給我一頓毒打。

 

  我抱著頭貓成一團,咬牙挺著。
  踹這麼狠幹啥,有意思麼。

 

  後來他們打累了,收工接著逛街。我緩了好一會,從地上爬起來,第一眼就看見二爺麵無表情的臉,還有那黝黑黝黑的眼睛。
  我合計完了,又給他丟人了。

 

  這麼一折騰,花帽都被打爛了,也賣不成了,只好回家。
  回家的路上,二爺一句話都沒有說,我有點後悔帶他出來了。
  在家躺著雖然悶了一點,但最起碼沒有氣受啊。

 

  晚上吃飯的時候,二爺破天荒地說了句扶我坐起來。
  要知道他之前吃飯都是半躺著被喂的。
  我扶他起來,二爺看著我。我知道我現在的臉肯定很精彩,就把頭低了低。
  二爺說:“抬起頭。”
  我睜著腫眼看著他。
  二爺看了半天,冒出一句:“你是哪個。”

 

  我懵了。
  我心說二爺你不是被那夥人氣傻了吧,我戰戰兢兢地說:“二、二爺?”
  二爺皺了皺眉,說:“你是大哥買來的丫鬟?”
  我:“......”我知道他沒傻,是我傻了。我深吸一口氣,對二爺道:“二爺,奴婢是原來楊府的丫鬟。”說完我想了想,又補充一句,“是原來二爺院子裏的。”
  二爺想都沒想,道:“不可能。”
  我:“……”我知道他下一句話憋在肚子裏沒說——我院子裏不可能有長成這樣的丫鬟。
  於是我又深吸了一口氣,把我怎麼進他院子的經過講了一遍。

 

  二爺聽完久久不語,半響,道:“你為何沒走。”
  我愣了愣,對啊,我為何沒走。我還沒想好要如何回答的時候,二爺已經發話了,“罷了,把飯給我。”
  我下意識地把飯碗遞給他。
  二爺靠在牆邊,自己吃了起來。
  我還傻愣愣地站著。

 

  他坐得不穩,身子歪了的時候他就自己伸手撐一下,這一頓飯下來,我竟是再也沒添手。
  吃完飯,我要去洗碗,二爺把我留下了。
  “坐下。”
  我坐好。
  “你叫什麼。”
  “猴子。”
  “……”
  
  二爺神色複雜地看著我,“叫什麼?”
  我說:“奴婢叫猴子。”
  二爺一副被飯噎住的表情,然後說:“猴子,家裏還有多少積蓄。”
  我說:“二兩銀子。”
  二爺:“……”
  我想可能這個數讓二爺有些接受不了,剛要寬慰他說大爺已經去外面跑生意了,誰知道二爺忽然說:“夠了。”
  我:“?”
  二爺沒再多說,問我那些帽子一天能賣多少。
  我說:“五錢。”
  二爺英眉瞬間皺了起來,“賣多少?”
  我又說了一遍。他說:“明天你做好東西,先別去賣。”
  我不知道二爺要幹啥,但還是跟他點了點頭。

 

  說完了這些,二爺又吩咐我,把外麵的草墊子拿進來。
  我把草墊子拿進屋,二爺讓我在地上鋪好。我一一照辦,做完之後二爺讓我出去。我去廚房洗碗,心裏覺得二爺今晚有些奇怪。
  洗完碗,出來院子的時候,我聽見二爺的屋裏有聲音。不過他沒傳喚,我也不能進去。我坐在屋邊上聽著,聽著裏麵不時撲通撲通的。
  我忍啊忍,實在沒忍住,就扒著窗戶縫看了一眼。
  這一眼給我嚇壞了。

 

  二爺不知道什麼時候從床上摔下去了,仰著躺在地上,好像是想要翻身。
  我什麼也顧不上了,連忙衝進屋,我進去的時候二爺好像嚇了一跳,在地上瞪著我。
  “誰讓你進來的!?”
  我說:“奴婢來伺候二爺。”
  “出去——!”
  我還猶豫著,二爺轉過臉不看我,“我叫你出去!”

 

  還是這暴脾氣,我轉身出門,在門口聽著屋裏亂七八糟的動靜。
  一直到深夜,屋裏終於傳來聲音。
  “猴子,進來。”
  我推開門。

 

  二爺渾身濕淋淋的,躺在草墊子上。像是力氣全部用光了一樣,他有氣無力地跟我說:“扶我上去。”
  我把二爺抱上床,二爺還呼哧呼哧地穿著粗氣。
  我心裏隱隱約約也明白了二爺在做什麼,猶豫了一下,還是對他小聲說:“二爺,你要想鍛煉身子,還是叫奴婢幫你吧。一來多一個人幫襯練得快些,二來也免得磕磕碰碰,再傷著了。”

 

  我真是吃了豹子膽才敢開口說這些的,說完我就逼著眼睛等死。
  誰知二爺閉著眼睛,等氣喘勻了,低低地說了一句:“嗯。”

 

  我從二爺房裏出來,心想二爺今晚的確有些奇怪。

 

第四章
  第二天,我聽二爺的話把花帽做好,然後放到一起。二爺在一堆花帽裏麵挑挑揀揀,分了兩三堆,然後讓我把他抱上板車。

 

  我還想二爺經過昨天,可能不願意出門了呢。
  他讓我去城西的旻鵑閣,那是家賣胭脂首飾的店鋪。我們到了門口,二爺讓我進去叫掌櫃的。掌櫃的出來看見坐在板車裏的二爺,臉色不太好看,但還是打了招呼。
  二爺讓我去一邊坐著,然後自己跟掌櫃談。

 

  我坐到一邊的樹根下,也聽不見他們在談什麼。那掌櫃的拿起我做的花帽上上下下看了半天。
  過了快半個時辰了,我看見掌櫃的招呼店小二把車上的花帽都拿進了店,然後自己也進去了。這時二爺才招呼我過去。

 

  “走吧,回去。”
  我不敢多問什麼,推著板車回家。
  回家後,二爺扔給我一個袋子,我接過來,裏麵是幾塊碎銀。我驚訝地看著二爺,二爺說:“你賺來的。”
  這這這……
  二爺吩咐說:“以後三天交一次,一直到花期過去。挑白粉的桃花枝,再加些合歡花,莫要用柳條。”
  我連忙點頭,“是是。”

 

  主子就是主子。

 

  掙得多了,幹活少了,時間空閑了。
  現在二爺每天除了吃喝拉撒,就是鍛煉身體。
  我怕他再磕碰,又紮了些草墊,鋪在地上。二爺自從傷好了,就把褲子穿上了。為了方便,我把褲腿截去,縫在了一起,正好夠二爺穿。
  二爺現在身體大不如前,連坐都困難。每天我扶著他的背,他自己練坐,一坐就是一上午。一開始時總是往右邊倒,後來二爺練得多了,漸漸地坐穩了。
  現在二爺不僅能坐了,還能雙手撐著地,往前動一動。

 

  我問二爺要不要工匠打個輪椅,二爺想了想,搖頭,說:“那東西行動太不方便。”
  “那……”
  二爺使勁揉了揉自己左邊的半截大腿,看了我一眼。
  我震驚地發現二爺的眼裏居然有些猶豫,我等了半天,他側過臉,低聲說:“你過來。”
  我已經站在你麵前了,還怎麼過去?
  但主子的吩咐還是要聽的,我往前蹭了半步。二爺說:“你摸一下。”
  我:“?”
  二爺不耐煩道:“摸一下我的腿!”
  我不知道他要幹什麼,但還是伸出了手。

 

  他把自己的手拿開,我小心翼翼地碰上去。
  這不是我第一次碰到他的腿,之前換藥的時候也碰過,還是光著的。現在這半截大腿穿在裁剪好的一小截褲腿裏,我看著居然比之前光著的時候更緊張。
  二爺似乎也被我的態度感染了,他的臉有些紅——我感覺是被我氣的。

 

  我聽話地摸了上去。二爺的腿還是挺粗壯的,我一隻手包不住。手下是布料,布料裏麵又有些坑坑窪窪。我不知道是自己的手在抖,還是二爺的腿在抖。
  “摸清楚沒。”
  我跟個傻子似的點了點頭。
  二爺說:“去木匠作坊,打個這麼粗的竹筒。”
  我:“這麼粗是……”
  二爺氣得臉色漲紅,“就是我腿這麼粗!”。
  “啊啊,是。”我反應過來,又問:“那要多長的。”
  二爺沒點好臉色,隨手比劃了一下,“長了走得費事,兩掌長就行了。再打一副木拐。”
  我說:“也要短的?”
  “廢話!”

 

  我退下去辦事,木匠聽完我的要求,直接說在這等著。我以為要幾天後再取呢,人家師傅一臉鄙夷地看著我,“就這麼點活,兩下就好了。”
  最後我拿著成品出來,心想果然幾下就好了。

 

  不過這……我一邊走一邊看著手裏的東西,順便拿著拐杖比劃了一下,才到我腰這。我又看了看那個圓竹筒,心裏有些酸。
  我們二爺現在就這麼高了。

 

  拿回去後,二爺看著那幾樣東西看了好久。他神色平淡,我站在一邊,大氣都不敢出。
  二爺說:“倒是快。”
  我馬上說:“木匠師傅很厲害!”
  二爺無言地看了我一眼,我把頭低下,乖乖閉嘴。

 

  我覺得,二爺心裏是難過的。他拿過竹筒套在自己腿上的動作很粗魯,別問我怎麼看出來的,我就是這麼覺得。
  我走過去,幫他一起套,他的手在抖,頭低著,我看不到他的臉。
  我說:“二爺,你輕著點。”
  二爺手就頓在那不動了,剩下的活都是我做的。

 

  二爺下了地,雙腋拄著拐,長度剛剛好。
  也就是到我胸口的地方。

 

  他兩手撐著,身子一蕩。
  然後啪嚓一下仰到地上了。

 

  我趕忙過去扶,二爺讓我靠邊,我就看著他自己從地上爬起來。然後接著試。
  我都不知道,二爺現在起身已經這麼輕鬆了。

 

  那之後,二爺成天練著拄拐走,開始摔得渾身上下青一塊紫一塊,後來慢慢的,走得順暢多了,甚至能扔了左拐,隻用一支拐走。
  當然了,練這麼多的後果就是那截大腿被磨得鮮血淋漓。
  每次上藥的時候二爺都疼得齜牙咧嘴。

 

  有一次我忍不住跟二爺說少練一些吧,慢慢來。
  二爺搖頭,說:“每年這個時候,京裏的茶商都要來杭州,到時候茶葉交易頻繁,跑商的機會多,我至少得趕在那之前把路走明白。”
  我沒敢說,二爺你都這樣了,還怎麼跑商。

 

  後來,二爺還真把路走明白了。
  京商來杭的時候,經常在西湖旁邊的一座茶樓裏談生意,二爺有一陣就成天往那跑。叫一壺最便宜的龍井,泡成白開水了還賴著不走。
  店裏來往的都認識這是以前楊府的二公子,見他現在這副模樣,背地裏嚼爛了舌根子。有意無意地叫二爺聽見,二爺就當自己是聾子,大腿一紮,拄著拐棍,一邊哼曲一邊看外麵風景。

 

  那天他進了茶樓,眼神一轉,看見最邊上一桌上有三個人,其中兩個正在下棋,他撐著拐走過去。
  到了桌邊,兩個人都看了過來,只有一個老的,一直盯著棋盤沒動。
  二爺沒比那桌子高出多少,他左手撐在凳子上,右手一使勁,坐到空下的一個凳子上。

 

  那兩個年輕的看見這情景,都皺起眉頭,剛要趕人,二爺開口道:“再不拐馬,三步之後便是小卒逼宮。”
  老者總算抬頭,看了二爺一眼。
  “年輕人,觀棋不語方是君子。”
  二爺笑了笑,拍拍跟老者下棋的那個少年肩膀,道:“小子不敢贏,我點你,是救他於水火。”

 

  那少年臉一紅,磕巴道:“什、什麼不敢贏。林老,你別聽他……”
  老者哈哈一笑,上下打量了二爺一番,道:“你是楊輝山的兒子?”
  二爺點頭,老者看見二爺的腿,沒說什麼。

 

  後來,二爺跟那老頭聊了一個下午,具體說的什麼我也聽不懂,我隻知道周圍一堆人都在看著他們。最後離開時,二爺請了這一桌茶。
  明明就隻有兩壺,卻把我們兩個月的積蓄都花光了。

 

  我覺得肉疼,但是二爺發話了,我也不敢說什麼。

 

  離開的時候,二爺先走了一步,我聽見那少年跟老頭說:“林老,那個就是楊伯的二兒子?”
  聽到他們在談二爺,我放慢腳步,走到拐角處聽了幾句。

 

  那老頭嗯了一聲,少年皺眉道:“我在京時就聽過他,聽說這人是個徹頭徹尾的紈褲子弟,貪玩好色,不學無術,目中無人,你為何要把京杭這麼重要的一條路交給他。”
  老爺沉沉地笑了笑,道:“你覺得他不學無術?”
  少年頓了頓,低聲道:“就算有些小聰明,人品也是下級。”

 

  老頭道:“閔琅,你說這世上,最值錢的是什麼。”
  我心裏默念,金山銀山!
  少年跟我想到一塊去了,“值錢的,自然是金銀財寶。”
  老頭搖頭。
  少年又道:“那是什麼。”
  老頭端起茶盞,不知想起了什麼,低聲緩緩笑道:

 

  “世上最值錢的,是浪子回頭。”

 

  那天回去後,我給二爺做好飯,然後自己回廚房啃麵糊。二爺也不知道抽什麼風,也不叫我,自己就來了廚房,看見我吃的東西,瞬時就愣在了那。
  然後他問我:“這是什麼。”
  我說:“飯啊。”
  二爺的臉黑成了鍋底。
  他一把搶過去,連粥帶碗都一起砸了。我嚇得從地上蹦起來。二爺砸完就出門了,過了一會,拎著個食盒回來,放我麵前,就說了句“吃”,然後就回屋休息了。

 

  我把食盒打開,裏麵有三層,飯菜點心一應俱全,我咽了口唾沫,小心地捧出一盤吃了。然後把剩下的裝好,放到灶台上。
  晚上睡覺的時候我想,可能我又給二爺丟人了。

 

  第二天,我一睜眼就看見二爺拄著拐,站在我床前。
  雖然不高,但我還是嗷地一聲喊了出來。

 

  二爺臉色難看無比,他從地上提起來一個東西,問我:“這是什麼。”
  我發現二爺最近總喜歡問我這個問題。
  我看了一眼,是二爺昨天買回來的食盒。我剛要開口回答,二爺忽然舉起食盒,往地上狠狠一砸。
  ?當一聲,裏麵剩下的好幾盤菜就這麼糟蹋了,我心想早知如此昨天就吃光了,不攢著了。

 

  我又發現二爺最近總喜歡砸東西。

 

  二爺看起來好像很生氣,渾身都在抖,他指著我,咬牙說:“你留它幹什麼,你是不是覺得爺買盒飯還得合計個幾天。”
  我下意識地想點頭,但看二爺的臉色,連忙改成了搖頭。
  二爺多聰明啊,他貌似看出了苗頭,氣得握著拐杖的手都發白了。
  他一字一頓地說:“我楊一奇再不濟,也不至於養不起你。”
  說完他就走了。

 

  我看著滿地狼藉,真心茫然。

 


第五章
  因為那件事,二爺足足發了半個月的火。
  再之後因為太忙了,他也就忘了要生氣了。

 

  我現在基本看不著二爺,他每天走的早,回來的晚,有時候連續兩三天才回來睡一次。
  二爺本來養得白白的臉也黑了不少。
  不過,有一點變化我覺得是好的,那就是二爺變壯了。其實之前二爺身子也不單薄,但是因為受傷,身子骨看著弱了不少,現在幾個月下來,二爺背便闊了,胸膛也厚實了,兩條胳膊也粗壯了不少。

 

  有一次二爺回來的晚,叫我一起吃飯,我說馬上收拾桌子,二爺說不用了,我們就直接在廚房裏吃。二爺坐在小凳子上,捧著碗大口大口地吃飯,我看呆了。
  二爺放下碗,無意道:“你看我做什麼。”
  我連忙低下頭,二爺說:“抬起頭。”他聲音很低沉,但是又不是生氣的那種。
  二爺說:“你為何一直看著我。”

 

  我腦子一抽,開口道:“奴婢看、看二爺變了。”
  “哦?”二爺吃飽飯,整個人懶洋洋的,他看著我,說:“哪變了。”
  我說:“就是跟以前不一樣了。”
  二爺一愣,隨即拿手輕輕按在自己的腿上,低聲道:“的確不一樣了。”

 

  我知道他誤會了,使勁地擺手,“不是因為……不是因為這個。”
  二爺看著我,沒有說話。
  我隻顧著解釋,“奴婢說的變了,是……是其他的地方變了。”
  二爺說:“什麼地方。”
  我想了半天,脫口而出:“二爺變黑了。”
  說完我真想抽自己一巴掌。

 

  二爺一愣,笑出了聲,摸了摸自己的臉,點頭道:“嗯,是黑了。”他摸著摸著,碰到臉邊起的一塊死皮上,他隨手撇下去,又道:“也糙了。”

 

  我看著二爺端正的下巴,和輪廓分明的眉眼。他穿著結實的粗布衣裳,腰上紮著腰帶,只微微俯身,那寬闊厚實的腰背就把衣裳繃得緊緊的。
  恍然間,我隻覺得當年那個穿著寬鬆絲緞長衫,摟著美嬌娘在西湖畫舫裏玩樂的人只存在於夢裏一樣。

 

  在我發愣的時候,二爺看著我,道:“你覺得,哪個爺好。”
  二爺的聲音也變了,比從前更低沉,也更穩重。有時我會有種錯覺,自己好像在伺候老爺一樣。
  聽了二爺的問話,我想都沒想,道:“現在的好。”

 

  二爺似乎在緊張著什麼,在我說完之後,他的肩鬆了,抬手摸了摸我的頭。
  “去休息吧。”

 

  我迷迷糊糊地回屋睡覺了。

 

  又過了一陣子,二爺不能每天跑外麵了。
  因為梅雨季到了。

 

  起初我並沒有注意到什麼,只覺得二爺最近總喜歡在屋子裏待著。後來有一次,我晚上出來小解,在劈裏啪啦的雨聲中,愣是聽見二爺的屋子有動靜。
  我悄悄過去,扒在窗戶邊上聽,是二爺的聲音。那聲音太痛苦了,以至於我一時不知道該幹點什麼。

 

  我把傘放到一邊,在窗戶打開一道小縫,看進去。
  黑暗的屋子裏,二爺縮成一團,雙手捂著自己的腿,嘴裏咬著被褥,一陣一陣地低吼。

 

  外麵的雨一直在下,冷風灌入房間,二爺猛地抬起頭。
  月色下,他一臉疼痛,臉上就像淋了雨一樣。看見我,他也沒有回過神,雙眼渙散。

 

  我腦袋一片空白,轉頭就往外面衝。我沒打傘,又沒穿外衣,跑到藥鋪,碰碰地敲門。
  店夥計出來的時候都想打人了,但是看見我的模樣,又哆嗦地往後退了一步。我知道我看起來跟女鬼沒什麼區別。
  老郎中從夢裏醒來,沒好脾氣,我給他下跪,磕頭,語無倫次,隻知道重複地求他,求他救救我們二爺。半柱香過去,他總算是開了副方子,抓了包藥給我。

 

  我怕藥淋濕了,就包到自己衣服裏,一路瘋跑回家。
  煎好藥,我小心翼翼地給二爺喂了。
  然後,那個我眼裏變得強壯結實的二爺,就像脆弱的孩童一樣,倒在我懷裏睡著了。

 

  第二天,二爺好了。
  他看著我,久久沒有說話。
  昨晚折騰那麼一次,我衣裳到現在都是濕的,頭發一縷一縷地貼在頭皮上,膝蓋和額頭上泥血混雜。
  也許是傷病的原因,二爺的眼睛有些紅。

 

  他向我招了招手,低聲說:“過來。”
  我身上髒得要命,沒敢過去,我說二爺,你讓奴婢先去換了衣服吧。
  二爺看著我,嘴唇有些發抖,最後點了點頭。

 

  我越來越摸不透二爺。

 

  後來,二爺傷病好了,人又開始活泛了。
  這個時候,大爺也回來了。
  大爺回來的時候比二爺傷後回家更慘。他被元生攙扶著,憔悴地歸家。我嚇了一跳,元生拉我到一邊,小聲說:“大爺叫人給騙了,本錢都騙沒了。”
  說完,他左右看了看,奇怪道:“唉?家裏怎麼添了這麼多東西。”
  我不自覺地挺直腰板,說:“二爺買的!”
  元生大吃一驚。
  我把這幾個月的事情跟元生說了一遍,元生倆眼珠子差點沒瞪出來。剛想說什麼的時候,二爺從外面回來,看見我和元生站在角落裏說話,他臉瞬間就綠了。

 

  我連忙拍了拍元生的手,意思是主子來了,不能說話了。
  二爺看見後,臉更綠了。

 

  於是背後閑聊主子的後果就是,元生晚上沒有飯吃。
  為啥我有?
  我也不知道。

 

  二爺知道大爺被騙了,臉色也不太好看,他把大爺叫道屋子裏,談了足足一個上午。
  出來的時候,大爺跟二爺說話的態度就像是以前跟老爺說話一樣。

 

  我離遠遠地看著,二爺雖然矮了別人半截,但是我總覺得需要被仰頭看的是我們二爺。

 

  之後,大爺就留在家裏打點了,換二爺跑外面。
  這樣下來,他一走就是一兩個月。

 

  慢慢的,家裏也發生了變化。
  我們在年底的時候,換了個新宅子,雖然沒有之前楊府大,但是也敞亮了不少,又添了不少下人,隻可惜換宅子的時候,二爺不在。
  不知道二爺走的時候跟大爺說了什麼,反正大爺不讓我幹活了,還給了我一堆新衣裳穿。

 

  元生對我說:“你熬出頭了。”
  我沒怎麼懂是什麼意思。

 

  再後來,二爺回來了一次,是在大晚上回來的,天還沒亮就走了。我醒來後,元生跟我說,二爺在你屋子裏待了一夜。
  我不知道二爺為什麼不叫醒我。

 

  又過了大半年,二爺回來了。

 

  這次回來,整個杭州城都在談論二爺。
  他們給二爺起了個綽號——叫“半截財神”。
  我想說財神就財神好了,為啥還加個半截。

 

  不過二爺對此一點都不在乎。
  他回來的時候正是深秋,我在打理院子。雖然管家不讓我做事,但是我牢記自己是個本分丫鬟,每天都要幹活才能睡覺。我把地上的葉子掃了掃,回過頭,就看見那個坐在石凳上的人。

 

  我都不知道二爺什麼時候坐上去的,甚至手邊還擺著一壺茶。
  他穿著一身白色綢緞裏衣,外麵是黑色的袍子,頭發高束,拇指上套著一個碧綠的玉扳指,雖然簡簡單單,但整個人說不出的貴氣。
  我說:“二爺你回來了。”
  他淡淡地嗯了一聲,還是在看著我。
  我左右看了看,說:“奴婢去找管家。”

 

  他沒讓我去,對我說:“過來。”
  我走過去,二爺看著我手裏的笤帚,道:“這是什麼。”
  原來二爺還是喜歡問這個問題。
  我說:“是笤帚。”
  二爺輕描淡寫,“扔了。”

 

  我是不會在主子麵前扔東西的,我把笤帚放到一邊。然後恭敬地站到二爺身邊。
  二爺上下打量了我一番,道:“今晚換身衣裳,跟爺出門。”
  我說是。

 

  等到了晚上,我站到二爺面前的時候,二爺臉色僵硬地跟我說:“我不是讓你從一件破衣服換到另一件破衣服。”
  我啊了一聲,猶豫要回去再換,二爺擺手說:“不必了,走吧。”

 

  西湖邊上熱鬧極了,我瞧著湖裏那一條條漂亮的畫舫都驚呆了,二爺領著我去了其中最大的一條上。還沒上船,裏面就迎出來幾個人,笑得眼睛都沒了。
  “哎呦,二爺,可把您給盼來了啊。”幾個人把二爺迎上了船,我跟在後麵。

 

  我還是第一次上畫舫呢,裏面又寬敞又亮堂,擺滿了裝飾,金碧輝煌的。船裏擺了兩桌,有不少妖嬈的歌姬彈琴唱歌。
  我打眼一看,屋裏的丫鬟小廝都恭恭敬敬的站在一邊,穿著打扮一點也不含糊。
  我終於知道二爺為啥讓我換衣服了,我又給他老人家丟人了。

 

  雖然丟人了,但是丫鬟的本分還是要盡的,我去跟丫鬟小廝站成一排,恭敬地垂首等招呼。
  我過去的時候,旁邊的幾個小丫鬟都奇怪地看著我。
  果然,我不適合出現在這啊。我有些內疚地看向二爺,正巧二爺也在看我,他眼神也很奇怪,仿佛在說,你跑那去幹什麼。
  他抬手,“過來。”

 

  我沒轍了,就到他身後站著。
  二爺還沒完,拍拍他身邊的位置。
  我沒懂。
  二爺已經連歎氣都懶得給我了,一邊察言觀色的男子看著了,連忙笑著對我道:“侯姑娘,快請坐。”

 

  猴姑娘?
  我一臉木然地坐了下來。

 

第六章
  那晚過得莫名其妙。
  好多人衝我恭敬地笑,還有不少丫鬟給我添菜。
  我想說我和你們一樣都是丫鬟啊,你們別給我添菜啊。

 

  可我沒敢說,這種場合,我連飯都吃不下,哪還敢說話啊。
  二爺自始至終都坐在一邊,笑著跟周圍的人應酬。二爺雖然笑著,但是一點都不輕浮,反而十分沉穩,周圍的人同他說話很恭敬,他也一點架子都沒有。
  至於他們在說什麼,我一點都聽不懂。

 

  後來,酒過三巡,另外一桌忽然來了個人,到二爺面前,撲通一下跪下了。
  我定睛一看,哎呀!這就是當初圍著二爺看,還把我給打了的那個公子哥啊。

 

  他跪在地上,但是腰板沒有彎。看上去像是喝了不少酒,麵色酡紅。他看著二爺,喘著粗氣,道:“楊二爺,我不知道你今日請我是怎麼個意思,但是有一句話,我不得不說!”
  你說就說唄,吼什麼啊。

 

  二爺靜靜看著他,道:“說。”
  那人激動得鼻孔都有點放大了,他大聲道:“當初二爺受難,我王家沒有雪中送炭,我王誌更是幹了落井下石之事。二爺如今發達,掌管半個江南的商路,不照顧我王家也是情理之中!但是——!!”
  王誌真的是喝多了,整條畫舫的人都在看著他,他死死地盯著二爺,道:“但是!我王誌不後悔——!”他的聲音裏甚至夾了一絲哭腔,“我不後悔!當年你在桂花樓酒後鬧事,把我妻長發剪斷,我妻整整半年不敢出門,也不曾露出歡顏,你、你還記得麼——!?”

 

  我靜默,偷偷看了一眼二爺,二爺沒什麼表情。
  王誌最後大喊一句:“所以我不後悔!楊一奇,我們王家小本生意,沒你照料照樣能活——!”
  二爺終於開口了。
  “那你現在,為何要跪我。”

 

  所有人都安靜了,王誌也安靜了。
  真不需照料,還跪什麼。
  王誌彎下腰大哭,整船人都在看著。

 

  二爺推開凳子,站到地上。他沒有扶拐,一手搭著桌子,一手扶在王誌的肩上。
  “起來。”
  王誌沒有動。
  二爺用了力,“王公子,起來。”
  王誌抬頭看了二爺一眼,終於站了起來。
  他這一站,二爺就成了全船最矮的了。有人要過來扶他入座,二爺搖搖頭,自己倒了一杯酒,轉過身,對眾人低聲道:

 

  “各位,今日請來的各位當中,有從前認得我的,也有不認得的。有交過恩的,也有結過仇的。這杯酒,我敬給那些交過恩的人。”
  二爺一杯酒喝完,杯子一扔,自己往後挪了一步,抬頭又道:
  “這個頭,我磕給那些結過仇的人。”
  話音一落,誰都沒有反應過來,二爺已經俯首下去,額頭磕在畫舫的木板上,咚地一聲。他只有半截大腿,這個頭磕得不易。

 

  所有人都驚呆了,包括我。
  誰敢受著二爺的頭,別說我一個丫鬟,在座的都是些對二爺有求的人,更不敢受著,連忙紛紛起身。但沒人料到這樣的情形,所以也沒人敢開口。
  二爺起身,神情依舊沒什麼變化,他又倒了一杯酒,對眾人道:“我楊一奇出來做生意,隻靠三件東西——!”

 

  “膽量、頭腦、有信用。” 二爺的聲音沉穩,目光清亮。“我從前犯過混,老天爺也給了我懲罰。若是諸位肯給我機會,再信我一次,那今後大家有福一起享,有錢一起賺,楊一奇絕不會虧待大家。”

 

  二爺就是二爺,多會說,幾句話的功夫,座上有好幾個人都哭了。
  “至於你。”二爺看向王誌,帶著玉扳指的拇指虛指了我一下,低聲道:“你還記得她麼。”
  王誌看著我,點點頭。
  二爺淡淡道:“給她磕三個頭,求她一聲沒事,那日就算揭過去。”

 

  王誌走到我面前,撲通一下跪下,磕了三個響頭,我慌亂地看著二爺,二爺一點表示都沒有。我試著說:“沒沒沒、沒事。”
  王誌起身,二爺衝他點了點頭。

 

  回去的路上,二爺把我叫到轎子裏,說:“委屈你了。”
  我震驚了,我被公子哥磕頭還是頭一次,我說不委屈。二爺笑了,說:“坐過來點。”
  我靠過去一些,不敢抬頭看二爺,一直低著頭。二爺說:“你總低頭,看什麼呢。”我胡亂道:“看扳指。”二爺把扳指摘下來,放到我手裏,“你喜歡這個?給你了。”
  我哪敢接,搖頭說:“我就、就看看。”
  二爺拉過我的手,把扳指放到我手裏。翠綠的一個,還帶著二爺身上的熱氣呢。我拿在手裏,更不敢說話了。

 

  這次二爺回來,就常住下了。二爺又盤了一個大宅,跟之前楊府的差不多。夫人和小姐們也都接回來了。府裏一下子變得熱鬧多了。

 

  從前最不受待見的二爺,現在是府裏的主人,除了夫人,所有人見了都要尊稱一句老爺。

 

  府裏熱鬧了以後,管家又招進來幾個小丫鬟。我一看就知道,這是要送到二爺院子的。

 

  那天我在院子裏坐了很久,看著月亮發呆。
  我在心裏盤算了一下,現在手裏有多少銀兩。
  算了半天,最後得出一個令人欣喜的結果。原來這幾年下來,我大小也算是個富人了。

 

  不是,是一隻富猴。

 

  接下來幾天,我把手頭的錢都兌成銀票,把之前二爺給我的衣裳首飾都當了,換成散銀。只有那個玉扳指,那麼漂亮,我怎麼也沒捨得當,一直包在包裹裏。
  我的賣身契還在夫人那裏,我就去找夫人,跟她說明緣由,又把錢給她,想讓她還我自由身。
  夫人看著我,輕聲說:“哪還有什麼賣身契,當年出事的時候,早就散了。”
  我愣了愣,然後說:“那奴婢這就走了,夫人今後要保重身體。”
  夫人也沒說什麼,坐在亭子裏,低頭抹眼淚。

 

  這讓我怎麼走,我過去扶著她,說:“夫人你別哭啊。”
  夫人啜泣道:“我可憐的奇兒……”
  二爺?
  我說:“二爺怎麼了。”
  夫人搖了搖頭,自顧自地說:“我可憐的奇兒,可憐的奇兒……”

 

  我都不知道她到底為啥要哭,我跟她說:“夫人你別哭,我們二爺現在了不得的。”
  夫人不管我,自己坐一邊哭。我看哄不了了,歎了口氣,轉身準備離開。

 

  我這一轉身,就看見二爺拄著拐,站在不遠處,一直盯著我手裏的包裹。老管家戰戰兢兢地站在一旁,渾身哆嗦。
  我走過去請了個安,說:“二爺,我要走了。”
  二爺衝我笑了笑,說:“好啊。”
  我一愣,隨即有點不樂意。怎麼說我也算是跟你患難與共了許多年,雖然隻是個小丫鬟,但你也不至於這個語氣吧。
  當然,我還是不敢表現出不滿,對二爺道:“那,二爺保重。”

 

  說完,我從他身邊走過去,走了很遠很遠,偷偷轉了個頭,二爺還站在那,而管家已經跪在二爺身邊,不知在說什麼。
  我總覺得,二爺的背有些彎了。

 

  然後我馬上搖頭。
  怎麼可能。

 

  我雇了一輛牛車,準備回老家。
  結果我走了沒三天,就被管家截住了。
  他見到我像見到親娘了一樣,跪著撲過來。整個客棧的人都往這邊看。他說:“姑娘啊,你回來吧——!求你回來吧!”
  我說:“你怎麼了?”
  管家語無倫次地說了半天,最後終於被我總結出來——

 

  二爺病了。

 

  我是牛車出來,馬車回去。路上我跟管家說了,“才三天,怎麼就病了?”
  管家一臉愁容,“唉,是我多事,我多事啊。”
  答非所問,我又說:“到底是怎麼病的。”
  管家長長地歎了口氣,語重心長地對我道:

 

  “姑娘,二爺心裏苦啊。”
  我就沒再問了。

 

  回到宅子,所有人都盯著我看,我埋著脖子進了二爺院子,管家就送到院子口,人就撤了。
  院子很大,但是一個人都沒有。
  我心裏有些埋怨管家,虧你招了那麼多小丫鬟,怎麼一個伺候的人都沒有。

 

  我到二爺房門口敲了敲門,說:“二爺,你在麼。”
  裏麵沒有聲音。
  我怕出事,直接推開門。
  屋裏,二爺穿著睡袍,閉著眼睛躺在床上。我看著他的第一眼就心酸了,沒裝,是真病了。
  我走過去,輕聲道:“二爺,你覺得怎麼樣,奴婢去給你請大夫吧。”

 

  二爺緩緩睜開眼睛,看著我,啞聲道:“你還管我死活。”
  我張了張嘴,沒有說話。
  我不知道該說啥。

 

  二爺伸出一隻手,我下意識地握住。二爺的手很寬,上麵全都是硬繭。我不知道以前老爺的手是什麼樣的,是不是也像二爺一樣,受盡風霜。

 

  他另一隻手捂住自己的眼睛,聲音低啞,道:
  “小猴子,不走行不行。你走了,爺就撐不住了……”

 

  二爺這輩子,說過的最讓我難受的一句話,就是這個了。比起從前,他打我踢我的時候,疼多了。

 

第七章
  但是我跟他說:“二爺,我不能留下。”

 

  二爺的手一直捂在眼睛上,聽完我的話,他沒有開口,也沒有鬆手。
  我說:“二爺,你把該吩咐的都跟管家說了吧,要不他怕伺候得不周。”
  二爺沒有動。
  我擅做主張地把管家叫進來,管家垂著手,站在一旁。

 

  我跟他說:“管家,我說的事情你記著些。”
  管家點頭稱是,“姑娘要說什麼。”
  我說:“二爺的腿好得差不多了,但是陰雨天的時候經常會犯疼,你提前準備熱手巾敷一敷。以前老街上有一家藥鋪,叫‘回春堂’,雖然是個小鋪子,但是裏麵郎中手藝好,而且這幾年一直照看二爺的腿,有什麼問題都可以去找他。”
  “那插腿的竹筒三個月要換一個,大小城口的木匠作坊也都知道,包腿用的布不能圖軟用絲綢,會插不住的,得用粗布包。給二爺做的衣裳右袖子腋下要多加一層,褲子的尺寸我也都留給夫人了。”
  “……”
  “二爺吃飯不忌口,但他口有些重,老郎中吩咐過不能吃辛辣的東西,你告訴廚房做飯盡量別放辣椒就行。”

 

  “你在晚上的時候多注意些,有時候二爺睡不著覺,喜歡坐在院子裏喝酒。不過他喝的不多,你別打擾他,偷偷躲在屋後看著,別讓他傷著就……管家?”

 

  我剛說了幾句,就看見管家老淚縱橫,又跪下了。

 

  “姑娘啊——”
  我不知道這個管家到底怎麼回事,以前老爺在的時候我都沒發現他這麼愛哭呢。

 

  我轉過頭,想讓二爺說幾句安慰管家一下,但二爺一直一個姿勢,動都沒動一下。我一瞬間覺得仿佛回到了幾年前,二爺剛剛傷了接回家的時候,那副生不是生,死不是死的模樣。
  我晃了晃二爺,說:“二爺,你怎麼了。”

 

  二爺沒有動,手掌蓋著眼睛,只留下一張緊閉的嘴。
  管家在一旁道:“自從姑娘走後,老爺已經三天什麼都沒吃了。”
  我瞪大眼睛,對二爺道:“二爺怎麼不吃東西。”
  管家磕了一個頭,然後起身,說:“姑娘,我老了,記不下這些東西,你還是自己記著吧。”說完他就走了。

 

  我驚呆了,這麼做管家也行?

 

  “小猴子……”二爺張口,我連忙集中注意。我說:“二爺,你想吃點什麼,我去叫人做。”
  二爺好像還真的想了想,說:“麵條。”
  “行!你等等。”
  我飛快地去廚房弄了碗麵,出來的一路上,所有人都在看著我,目光極為熱切。我被這股熱切所感染,心想著這碗麵不管用什麼方法,都要給二爺灌下去。

 

  我又想到之前二爺不肯吃東西的時候,我還動過強呢。
  現在不行嘍,二爺那胳膊,隨便一捏我就碎了。

 

  不過這次二爺特別配合,我把麵端過去,他扒拉兩下就吃沒了。
  看他有力氣地吃東西,我心裏很舒暢。
  二爺吃著吃著就停下了,看著麵碗,低聲說:“你還記得我們以前吃麵的時候麼。”
  我說記得,他回來晚時,我們晚上經常是坐在廚房裏一起吃麵條。現在雖然還是吃麵,不過這碗已經是玉瓷的了。
  二爺說:“你走的這幾天,我一直在想這碗麵條。”
  我說:“二爺若是愛吃麵,就吩咐管家啊。”餓著自己算什麼。

 

  二爺苦笑了一下,道:“有時候,我真不知你是真傻還是裝傻。”
  我沒說話。
  二爺靠在床上,輕聲道:“前年有一次跑江蘇,碰見一場大雨,商隊困在山裏面出不去。”
  我不知道二爺怎麼忽然跟我提這些,不過也安靜地聽著。
  二爺拍了拍自己的腿,看著我,道:
  “那時爺的那截竹筒也沒了,就這麼幹走。晚上躲到山洞裏,冷得要命。大夥怕就這麼死在這,就相互聊天打氣。當時坐我旁邊的人就問我‘你都這樣了,怎麼還出來。’我跟他說我得掙錢。那人笑了,說‘也對,要不為了錢,誰願意辛辛苦苦往外跑。’我又跟他說我為了掙錢,但不是為了錢。他問我什麼意思……”
  二爺回想過去,輕輕扶著自己的腿,聲音很平靜。

 

  “我告訴他,我沒了腿之後,回想我這一輩子,覺得沒意思透了,本來是不想活的。但是有一天我忽然發現,這世上還有一個人,肯為了我這樣的廢人拚命。不過那個人蠢的要死,我就在想,若我就那麼死了,那她又算得了什麼呢。”
  “被廢人當寶的東西,還是廢的。所以我告訴自己,我得往上走,做人上人。我自己就剩這麼半截,但我得把她舉高了。”
  “所以什麼苦我都能吃,我在外面披星戴月,風餐露宿,喝著冷風吞著沙子,但只要想到她在杭州城裏享福,我心裏就舒坦,這路就還走得下去。”

 

  不知什麼時候,二爺的眼眶又紅了,紅得我連一眼都不敢看。
  “小猴子……”他拉住我的手,彎下腰,在我低著的臉頰旁道:“你知道我這輩子,最悔的是什麼事。”
  我使勁搖頭,不知道,我什麼都不知道。
  二爺顫道:“是沒有記住你。”
  他拉起我的手,放到他的胸口,滾燙的眼淚滴在我的手腕上,我覺得自己心口難受得幾乎要死了。

 

  “爺最悔的,是沒有記住你。”他拿我的手一下一下地拍打自己的胸膛。“你明明在我的院子裏待了兩年,可我居然想不起來你。我甚至能記住那個院子裏有多少座假山池子,可我記不起來你。這輩子唯一一個沒有丟下我的人,我居然記不起來她。你說你是不是在騙我,你真的在那個院子待過麼。”

 

  我忽然覺得委屈的要死,大哭道:“我沒騙你,我待過的!待過的——!”
  二爺一下子把我抱住了,低聲道:“你沒騙我,我知道你沒騙我。現在爺的報應來了。從前有你,爺看不見,現在爺想看了,你要走了。小猴子,你還想讓爺活麼。”

 

  我哇哇地哭,二爺身上的味道很好聞,幹幹淨淨,又有些暖。我哭了半天,直接在二爺的懷裏睡著了。

 

  醒來的時候,發現二爺也睡著了,他側著身,環抱著我。
  我剛動了一下,二爺的手一緊,睜開了眼。
  我是一隻黃花猴子,這是第一次在男人的懷裏醒過來,我掙紮著想要保持清白。
  二爺手臂跟鐵箍一樣,我怎麼都掙不開,我說二爺你放開。二爺看著我,面無表情道:“放開了你再跑,讓爺爬著追麼。”
  我不動了。
  畢竟二爺的懷抱好寬好暖。

 

  躺了一會,我小聲說:“我不做通房丫鬟。”
  二爺在我頭頂低低笑了,說:“為什麼。”
  我說:“通房丫鬟要被踩腳的……”之前我看見的都是這樣的。
  二爺可能聽不懂我話中深奧的地方,想了一會,道:“你是說,我會打你?”他說完,馬上又道:“我從前也沒打過其他通房丫鬟。”
  我點頭,“是,二爺都打我了。”
  二爺手臂一僵,“什麼?”

 

  我仰起頭看著他,把之前我做出氣猴子的事情給他講了一遍。二爺黑著鍋底臉,咬牙道:“不可能!我不可能打你!”
  我覺得二爺不相信我,又細細地把各種事情都講了一遍。什麼踢人啊、推人啊、扇巴掌啊。二爺的臉越聽越黑,最後渾身哆嗦著坐起來,看著我的眼神竟然帶著些懼怕。
  “所以……所以你恨我對不對,我打過你,你恨我對不對……”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二爺這麼慌的時候,他轉過身,我以為他要撐拐杖呢,結果他直接一步邁下去了。
  我忙叫了聲二爺,他已經磕到地上了。
  我衝下床,看見他的腿已經磕破皮了。我要出去找傷藥,二爺拉住我的手。
  “你別走,小猴子,你別走。”二爺趴在地上,也不顧什麼姿態了,死死地攥著我的手。“你打回來行麼,你打我,打回來。”

 

  我總算知道他到底怎麼了。
  我蹲下身,扶著二爺的肩膀,把他抱到床上。
  我對他說:“二爺,從前的事情都過去了,你忘了吧。”
  二爺低著頭,神色很痛苦。

 

  我愚笨的猴腦忽然靈光一閃,覺得這是個好機會,趕忙又道:“二爺,我不想做通房丫鬟。”
  二爺依舊低著頭,低聲道:“那通房夫人做不做。”
  我一愣,通房夫人是個啥。
  我小心地問他,“二爺,那通房夫人……有幾個啊。”

 

  二爺猛地抬起頭,瞪著我,惡狠狠道:“從前楊府有幾個夫人!?”我想了想,道:“只有夫人一個夫人啊。”
  我都要把自己繞懵了。

 

  然後我忽然醒悟過來,二爺這是在幹啥。
  二爺看我一雙猴眼亮堂起來了,知道我可能是明白了,自己哼了一聲,轉過頭去。
  我看著他,說:“二爺,你的臉好紅啊。”
  二爺轉過來,衝我冷笑了一下。

 

  我馬上就知道自己要樂極生悲。
  果然,下一瞬,二爺把我輕輕一推,我就像死猴一樣直接躺在了床上,二爺欺身上來,虛虛地壓在我身上。
  我哆哆嗦嗦地問他:“二爺,你、你身上是什麼味道啊。”為什麼這麼好聞。
  二爺撐著身子看著我,淡淡道:“男人味。”
  我不敢再說話了。

 

  那天,我親身驗證了一下從前通房丫鬟們嘴裏說的那個“爽翻天”。
  還真的是爽翻天。

 

  值得悲傷的是——我再也不是黃花猴子了。

 

  我看了看安安靜靜睡在我身旁的二爺,他一直在問我,第一次見到我是在什麼時候,我說我忘了。
  其實我撒謊了。
  我怎麼可能忘記那一天。

 

  他穿著一身白衣,坐在堂中,一雙修長的手端著茶盞,對我說:“抬起頭。”
  我抬了頭,看見他先皺了皺眉,後來又噗嗤一聲笑出來,說:“簡直像隻猴子一樣。”那時,周圍的丫鬟們都笑了,但我沒有在意。
  我一直看著他,看著高高在上的他,就像看著心裏的仙人一樣。

 

  從前我想,像二爺這樣的一個人,恐怕我窮盡一生,也摸不著一個手指頭。
  後來二爺傷了,我能留下照顧他,覺得雖然苦點累點,至少他從神壇上下來了些,我碰得到了。
  誰知道二爺那麼厲害,自己從地獄裏爬出來,我原本以為他又要回到從前的那個地方了,誰知道他確實回了——拉著我的手一起。

 

  後來,二爺經常要我給他講從前的事情,我不說他就不高興,說完他就自己在一邊難受。開始我不忍心,後來我又覺得很好玩。

 

  但是,我只敢講他發火時候的事情,他不發火時,安安靜靜地從我面前過去的時候,我從來不敢說。

 

  因為我怕說了,有些事情會藏不住。

 

  _______________全文完_________________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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